父亲和他的庵房

文章来源: 发布时间:2015-09-23 浏览量:

  两尺土墙七尺床

  人字蓬顶冰草帐

  晚年多居山里庵房

   

  云里出,雾里趟

  两千米山屲吃住行当

  种洋芋除药草

  修路补道不觉忙

   

  一日背上一次水

  只为上山来人喝上一口润润嘴

  时间的重量

  深藏在庵房茅草熏黄的沧桑里

  用恒古的美来计时长

   

  父亲用过的砍刀斧锯

  写满了砍柴木屑翻飞的记忆

  暮色淡淡

  天地间只有一个影子

  那就是,庵房周围

  满满当当泥土气息朴素的诗句

  装点过的西落太阳

  一九八零年,土地承包到户,农民耕种有了自主权,从那时起,五花八门的种植与小商小贩相互纠结,山里山外铿锵一气,种瓜点豆、垦荒烧山、种药置产为万元户奋斗,一时间使山区农村景象万千。从那时起,也使大山植被承受了负增长的负荷、付出了难于修复的代价!也是从那时起,家乡的村村户户都在山里种植药材并套种土豆、蔬菜及其经济作物。于是,山山峁峁、沟沟屲屲,从半山腰到深山旮旯,旧坡地、新垦地地头出现了座座庵房,同样,一时间成了山里的一道风景线和大山的名片!

  庵房,主要是为防人偷挖药材和防止野猪糟蹋蔬菜作物。当然,春种、夏锄、秋收,农忙时庵房,白天可供干活人稍作休息,歇歇腰,缓缓劲,吃口干粮,喝口水,活多时,为了赶活晚上大多都住在庵房。庵房里干活农具一应俱全,锅碗瓢盆样样具备,渴了有茶喝,饿了也能做饭吃,还能煮个手边得来的洋芋,砸个洋芋糍粑,自我享受一下山里人的好饭洋芋搅团(洋芋糍粑又称洋芋搅团)。真真是:

  深山劳作汗役活,

  自我调搭居业过;

  茅庵庵房土坑火,

  三石鼎锅燃夜烁。

  哪能说庄稼人劳动仅是出力流汗的苦役?调搭好,原生态的饮食起居,加上野果野菜、泉水渴饮,篝火取暖照明,每当农忙季节,没有庵房的村民们遇上雷雨冰雹、突然下雨,躲雨烤衣,庵房意义无限,乐趣横生。

  我依稀记得,父亲有两座庵房,较远一处在老庙湾吺,早上从家里出发,要走4个小时左右时间的陡峭山路才能到达。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到二十一世纪初,父亲每年大约有近一半时间在他最得意的庵房安居,村里其他庵房主和他一样,基本上都是年事花甲至古稀老人。他们身体矫健些的隔三差五回一次家,我父亲在山里一呆就是个把月,甚至两三个月;他们的米面油盐,一应从家里由大牲口驮上山。包产到户时,我家有一头毛驴和一头大红马,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毛驴和大红马相继老死后,父亲又购买了一头骡子,那可是我们家最主要的劳动力。我的几个弟弟基本上是阶梯式,为他往山里供给主粮。

  我父亲的庵房,最大最结实。村里老人给我父亲起了个外号,叫“字先”(方言土语,大概意思是识文断字的风水先生),他建的庵房考究,老庙湾的庵房坐落于山端腰眼,庵房旁边一直保留一株野山楂树;人字形的主架依山搭建而成,人字形两边两尺高石头土墙,人字门脸朝南,前高后低,依山搭建;三尺宽床全部由刀斧砍成的木条捆扎搭建,床上先铺上尖草,再铺上被褥,我给他的我自己的第一件劳保“皮长大衣”很少离开过他,夜晚睡觉也是铺一半盖一半。椽梁全部用铁丝捆绑,内层铺垫牛毛油毡,外层茅草一律用细铁丝串接层层对压,内防潮外隔热保暖。里面设施也算为考究,他人无法比及;刀、斧、凿、锯非农用具齐备,自制浑然一体的圈椅、小板凳,原始自然、古色古调,用一班大小石条镶成火垄子有板有眼,四方四正;最上眼最得意的是:花费大量时间精力用四五十公分大的桦树桩凿搯而成的专用砸洋芋糍粑的木槽,还有那用自然形状的水曲柳树桩镟制而成的专用砸洋芋糍粑的木锤,就连那蒜臼子也是他自己用椴木棒搯凿而成;更值得一提的是用天然马桑疙瘩(树根)雕凿做成的小饭桌(城里人叫茶几)足有两尺多见方大小,匠心独具很有收藏价值,只可惜当初没有运回家估计被山里人顺走了!庵房周围最近处是他种植的烟叶,他常年抽的老旱烟,尽皆来源于此;自给自足,偶尔一星半点的还赠送他人。这些就是他在山上经常不下山的缘由和乐趣所在。         

  我父亲读过私塾,土改时期,在乡村里当过文书会计,是解放初期县里发展的第一批农村中共党员,他去世时党龄接近六十二年。他一生党性观念很强,思想较为固执;大跃进时期放弃工作回村里务农,在生产队放过牛,看过山庄种过药材,在村里酒厂烤过酒。他是村里少有的好人,村里人的评论是:一辈子没有给人使过坏,也不会给人使坏。晚年多居山里庵房的一段时间,除了干自家地理的农活之外,平日里,就是修修路,补补道,背背水,村里人上山干活好喝口热水、歇歇脚,这也就是他晚年的最大幸福和山里呆的缘由。闲下来时,憋上十天半月,咋吧咋吧还能写上几句土里土气的打油诗,诗词诗意受知识和视野局限,基本上都是歌颂共产党歌颂毛主席,歌颂社会主义好政策的颂词。这些词句在他生前,顺他意愿早些时间就由我打印成小册子,我们兄弟姐妹一人保存一本。他与村里老年人在一起时常以此引以为豪。这也许就是一位农村老党员最终的真实缩影!

  时代变迁,物转星移,那个庵房布满山头、散布田园的时代早已结束。枯灯野火,与鸟兽山林相伴的日子一去不返。庵房守护的地块也早已蒿草恓恓,灌木丛生,植被渐渐恢复,泉水声响再起,庵房残存伴月。而今,父亲离我们而去,每当回一次老家、每当夜晚来临,我想着,他们在山里的庵房里,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或头痛脑热,或跌跌碰碰,或星星点灯,或月明星稀,或山风怒号,或大雨倾盆,或野兽群号,或倦鸟思家,他们是否安然而卧,是否夜里庵房篝火熄灭,还是惶惶等不到天亮?

  我最后一次造访父亲庵房那已经是一九九0年快要过年的时间了。记得那天山里白雪皑皑,父亲的庵房除了门脸依稀可辨外,所有事物都与大山自然修饰成为一个画面。我和二弟顺着山路的轮廓行进到庵房前,给骡马喂好草料,稍事休息,就开始去砍柴火。这是我唯一一次光顾父亲的老庙湾吺的庵房。平时我很少回家探视父母,年前我回去给父亲过八十八岁米寿生日,适逢八月十五中秋节(父亲农历八月十四生日),和父亲一起“稗噈”(方言土语,大概意思就是唠唠嗑、拉拉家常),说到山里庵房时,他很激动,关切之情难于言表!他说:下山已有十几年了,那个庵房听说这几年被山上人拆走,实在是可惜,如果有人上山去一趟,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不管世界多么拥挤,都要让心自由跳动。因为生命的每一瞬间,都存于心,贮于忆。那些拥有,那些给予,那些珍贵的收藏,都会拥于怀,融于情,长眠于心。一些人,一些情,一些事,都装在心里,会累,会挤,懂得卸载,给心一个空间,让心得以喘息,让阳光给以沐浴。父亲走的仓促,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在这里,在父亲去世百日之际,借父亲的庵房,写一点父亲的小事,卸载一点心灵情感的纠结,谨此予以缅怀!(刘东汉)